奇书网 > 沧海 > 九变龙王下

九变龙王下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奇书网 www.qishu7.net,最快更新沧海最新章节!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闻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但见那人装束与众忍相同,唯独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忖道:“这些忍者以数字为名,既有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了。”

    忽听那忍太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

    陆渐摇头不语。忍太扬声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先已答应比睿山,不能食言。”

    陆渐冷笑一声,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瞳子遽然收缩,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放下法体,攥紧刀鞘,扬声道:“那便试试。”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却已变成“猴王相”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只见刀锋裂纹如丝,扩散开来。

    这口倭刀乃祖传宝刀,切金断玉,如割腐竹,此时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大是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倒。

    忍者们见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挥转,如扫千军,无法可避,无法可当。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名忍者,顷刻间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失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嚎。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当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陆渐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泽辉煌。

    陆渐寻思:“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便瞧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分,渔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以华语呵斥道:“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这么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东西,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乍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只见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却又贪图舒服,戴一顶道士用的网帽,故显得不伦不类,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是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汉子睨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说道:“光会倭语可不成,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

    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便好。”紫袍汉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皱眉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大约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一行贩来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曾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之下,再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端地喜不自胜。次日入夜时,细问陆渐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陆渐道:“却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皱了皱眉,神色颇不自在,左顾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难不成又去逛窑子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道:“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逛逛,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得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见识呢。”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便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自然无人叫他。陆渐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便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陆渐又和周祖谟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觑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甚是心宽,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则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

    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怎么没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算不算买卖?”

    周祖谟笑骂道:“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损你老子。但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定要给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尽花些糊涂钱。”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拿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闹,行了一程,转入一个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珠箔飘转,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颇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脸。

    走到巷子尽头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神态,肃然转到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几下,漆门打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左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听那妇人道:“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道:“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那妇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谟忽地取出一大块银子,塞到她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那漆门忽又敞开,那妇人出门鞠躬道:“对不住,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那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方出,说道:“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扬长去了,陆渐跟在后面,却连挨那妇人几个白眼。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方一入门,便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花香幽幽,弥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间,难辨东西,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禁骂道:“这狗倭寇倒会享受,竟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那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这些倭人倒也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那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乃是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之处,有如蚁附蛇行,不自禁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后跃。那少女初时一怔,继而掩口轻笑,转身跟那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瞥视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那妇人当先带路,又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那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声道:“谁要买鸟铳呀?”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乍一瞧,绝似一尊弥勒佛像,他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眉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却听周祖谟笑道:“小陆,别只顾瞧娘儿们,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含羞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都别问,自管通译便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那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了。”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

    龙崎沉默半晌,问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也是骇然变色:“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清楚了,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但对龙崎先生而言,却不算什么?”

    龙崎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卖铳的商人,并非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委实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道:“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

    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好说,一言为定。呆会儿我便让人送定金过来。”

    龙崎眉开眼笑,忙摆手道:“不慌不慌,来,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了。龙崎先生何时能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须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拱手告辞。他出了漆门,满肚皮怒气才发作出来,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方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作甚?而且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哪来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此事你不要问。只需知道,我买这些鸟铳,并不是为非作歹就是了。”言罢,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对罗小三道:“你和小陆带人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望他笑纳。”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恁大便宜,干吗还要多给他银子?”

    周祖谟正色道:“骂人归骂人,做生意归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那龙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拴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道:“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顺手买卖,做做样子而已。这批鸟铳才最紧要;可惜买的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途径”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道“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是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之事,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周祖谟尚且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便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实则内心精细,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笔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货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购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作恶,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让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听了,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房里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等物,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愣,却见周祖谟神色郑重,沉声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罢了。若是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若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随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还未走近,便见那龙崎光头腆肚,走出门来,笑道:“终于来啦。”寒暄两句,问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一口银箱,龙崎瞧得整齐银锭,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了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赞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了些,我总觉得蹊跷。”

    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漂近,正是那海船来了。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蒙眬轮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微微摇晃。

    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勾当?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灯如豆,又燃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却不闻答应,顿时心头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瞧去,那盏孤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船舷,飞到船头,蓦地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了过来。

    海客们见那火光逼近,神为之夺,周祖谟蓦地大喝一声:“操家伙。”众海客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越飘越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虽然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则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许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蓦地浑身一震,失声叫道:“九变龙王,东岛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见识。”

    刹那间,周祖谟只觉心跳如雷,嗓子干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贻羞祖先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名声。”

    周祖谟胆气稍壮,高声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狄希笑道:“你却不笨。只不过也算不得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买来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竟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只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铳,是故寻来寻去,竟寻到龙崎那里。哈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喝道:“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掠过当场,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血流如注。

    一声轻笑,那幻影散而复聚,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立身原地,气度悠闲已极。

    周祖谟失声叫道:“龙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毛发倒竖。

    周祖谟脸色铁青,眼珠一转,忽地扬声叫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五尊之一,‘龙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却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上一场。”

    狄希笑道:“赌什么?若是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老子跟你赌武功。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就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渐敛,冷冷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神龙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说,堂堂东岛五尊,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只怕毁了。”

    狄希失笑道:“你这厮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点都不会传出去的。”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之心。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忽又见狄希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却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

    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须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眼神数变,忽而笑道:“也罢,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货双收,也是理所应当。”

    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掖在腰间。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叠金色幻影若有若无,扫了过来。

    周祖谟蓦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凌空交织,势成一张无朋巨网,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罗’传了你?”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倏尔幻影俱无,又归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缩,化为蚕茧大小一团,在周祖谟右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势难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支撑如此绝学,端地辛苦。但他却知“龙遁”身法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虽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将它当做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的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幻影又生,当即张手“天罗”漫天罩出,倏忽间,狄希人影尽被笼住。

    周祖谟但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瞬间收缩。却听一声惨叫,定睛一瞧,网中之人,竟是一名随从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陡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则转到他身后,周祖谟变招不及“天罗”就此破了。狄希计谋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谟后脑,不料身侧风起,忽地一只拳头,横空击来。

    狄希但觉拳风凝若实质,雄浑无匹,心中暗惊,一转手,食指点中来拳,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双拳紧握,神色颇为紧张。

    周祖谟见了那人,不觉一呆,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点头道:“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望着狄希,惨然道:“我输了。”

    众海客蓦地躁动起来,忽有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幻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有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那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那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合二为一,又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风激荡,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声,忽见陆渐高高纵起,以肩撞来,不觉吃惊,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离合之间,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觉这一撞重如山岳,刚猛异常,当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陆渐肩头,足下陡转。

    “龙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只觉这一个“大须弥相”仿佛撞在空虚之处,狄希疾风陡转间,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去。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之时,便是狄希反击之机,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去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着。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悬空飞旋起来。

    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唯独周祖谟眼力最强,瞧出若干变化,心中惊诧万分,万不料这朴实青年,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又见陆渐竭力去捉狄希右手,总不能够,不由为之心急。蓦然间,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却不料陆渐右脚倏地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纵开。

    陆渐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间想到这一变相,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之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施袭。但这一轮变相,几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源源补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滚数匝,陆渐起身瞧时,却见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见此情形,心念微动,蓦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拿大顶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讶色。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当即可知。如此一来,种种幻象,均然破灭,在陆渐心中,仅余实相。

    故此狄希一动,陆渐亦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灯火倏灭,重重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但觉掌风扑面,冷哼一声,挥手抓出。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劲力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尽数化去,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再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均然不见,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这盏油灯,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惧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能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以身法与之配合,幻化出重叠虚影,扰得众人眼花缭乱,再施杀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没错,你瞧明白了。”话音方落,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霎时间,连变三相,方才避过这一击。

    一时间,众人借着星月光芒,瞧不见狄希的影子,却只见陆渐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飞速扭转,仿佛正与瞧不见的对手激斗,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呼古怪。

    陆渐只觉身周劲风掠来掠去,疾逾闪电,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那盏油灯又被点燃,将场中情景照得分明。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惊,敢情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下体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怎么样?”狄希笑吟吟地道“再这么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陆渐面红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猫玩耗子,杀掉之前,再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可记得,方才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冷笑道:“三四十招么?嘿嘿,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敛,缓缓道:“我和你约了,却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五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当真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多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了如指掌,对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独陆渐是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荡,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若不信?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皱眉道:“小子,你说。”陆渐点头道:“我确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五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此时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便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嘴唇,大气也不敢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译。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逝,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瞥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众海客惊喜交集,周祖谟见狄希走远,方才叹道:“久闻五尊之中,‘九变龙王’最为清高自负,看来果真如此。若是换了别人,这激将法必不管用。”又瞧陆渐一眼,叹道“小陆,你真人不露相,连周某也被你骗过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手连摆道:“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的。”

    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言罢,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归国,然后指挥众人,将鸟铳搬运上船。

    忙碌已毕,罗小三嚷着要寻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叫嚷什么?那厮恐怕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舱内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正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失声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

    狄希听了这话,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性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么?”

    周祖谟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混乱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了,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旁若无人,仍是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默默点头。

    其后的日子,端地难过无比。狄希俨然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呼来唤去。船上的底细他仿佛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却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出身来历,眼望着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方才笑着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之时,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后查验,正是他当夜所埋匕首,只不过匕首长了脚,从狄希那里,跑到他自己床上。

    总而言之,但凡众人设计暗算,狄希总能以人之道,还施彼身。众海客又恨又怕,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余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钓鱼,却见狄希立在舷边,望着远方出神,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鸟蹿入青天,盘旋数匝,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却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坐下钓鱼。

    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当真不想加入我东岛么?”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道“你的武功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的。”

    “却不是这个缘故。”狄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而言无甚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闻言,细看他双袖,但见那袖盘在腕上,褶皱重重,显然极为长大,只不知他所说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上,眺望远空。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忽见远方多了一个小黑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从中抽出一卷纸条瞧了,失笑道:“这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来得好快。”说罢转头道“小陆,我不想见这老东西,可要走了。”陆渐道:“你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丝诡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刺耳。陆渐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奔来。狄希止声长笑,朗朗道:“诸位保重,黄泉不远,狄某就不送了。”说罢纵身一跃,竟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竟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中载沉载浮,狄希轮番踏着大鱼背脊,广袖凌风,奔腾若箭,转眼间消失在海天交际之处。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陆渐吃惊道:“那是什么鱼?”

    “这鱼我见过。”一个老海客叹道“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文一点的则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至此。”

    忽见一名船工奔来,高叫道:“周老爷,有船过来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来。周祖谟心生不祥之感,抢到高处眺望,但见两艘黄鹞快舰如飞驶来,进到五里许时,当头一舰,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狱”字。

    周祖谟神色大变,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众船工听令,将风帆扯满,向左摆舵。但那两艘快舰轻便快捷,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蓬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但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扑通,不住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但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蓦然间,陆渐两眼一黑,失了知觉。

本站推荐:诛仙合体双修武道神尊驭鲛记阎王神武至尊宦妃天下修罗刀帝不嫁总裁嫁男仆九阳神王

沧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奇书网只为原作者凤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凤歌并收藏沧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