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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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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实抵达县衙,石劭正忙着整理流民簿册。

    三千役夫减去大半,仍旧有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目。且男丁需得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单是从记录的名册中筛选,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记录到中途,闻散吏来报,车前司马钱实带府君口令,命石劭携金帛前往东城。

    “去东城?”石劭放下笔,待钱实走进堂内,详细询问几句,不由得眉头紧锁。

    “你是说,府君见到了那两个僧人?”

    “并未当面。然城中流言甚嚣尘土,府君已知七八。”

    “府君可说买下僧人的水作何用途?”

    “并未。”钱实顿了顿,道,“但仆以为,府君十成不信传言,此举是要惩治僧人。”

    石劭想了片刻,点点头,当即令人准备金帛,亲自赶往东城。

    彼时,聚在僧人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之前“病愈”的流民现身说法,站在石头上,高声道:“我一路难逃,又病又伤,就是服了半盏神水,如今病况全消,伤势痊愈!”

    人群一片闹嚷,木门敞开,立即有富户上前,捧上金子和布帛,换得半盏神水,并不舍得喝,而是将盏口封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木匣,高声道:“让开,这是我老父救命的神水,快让开!耽误我老父救治,必不与尔等干休!”

    有人开了先例,后来者蜂拥而上。

    石劭和钱实抵达时,木屋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府君。”

    “敬德来了。”桓容坐在车辕上,看着河边的木屋,眼神微沉,冷声道,“可带足了金帛?”

    “足够买下僧人全部‘神水’。”石劭答道。看到木屋周围的情形,同样神情不善。

    府君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收拢流民,划分田地,放归盐奴,这一桩桩下来,无论是盐渎县民还是招收的流民,多数都能吃饱饭,富裕些的,家中还能藏下几匹布,几串钱。

    谁能想到,盐渎县的仁政传出,没能招来更多人才,反倒先引来了骗子。

    石氏祖籍南皮,发迹于魏晋。

    石劭这支未遭胡人劫掠囚困之前,没少遇到骗吃骗喝之人。有的直接找上门,骗术精良到让人不可置信,即使被骗光家财,还要帮着对方数钱。

    比起那些砍手断脚,剖腹挖心,转眼仍是四肢完好的僧人和比丘尼,这两个僧人的骗术简直不值得一提。偏偏就是这样浅陋的骗术,却能蒙蔽百姓,煽动人心,让人防不胜防。

    归根结底,时逢乱世,百姓朝不保夕,前脚尚能一家团聚,后脚怕就会遇到乱兵。

    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需要精神寄托,讲究轮回因果的佛教更是大行其道。要不然,也不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流传后世。

    只不过,在桓容和石劭看来,这两个僧人完全和佛教不沾边,就是凭借一些拙劣手段鼓动人心,榨取钱财的骗徒。

    仅是骗财也就罢了,还不知死活的在天灾上做文章,牵扯上桓容!

    是有心也好,是无心也罢,今日被桓容撞上,活该他们要倒霉,倒大霉!

    “劳烦敬德,将他们手中的‘神水’全部买下。若是不肯卖,那就直接抢。”

    “诺!”石劭应诺。

    钱实上前半步,道:“府君,两个僧人狡猾,石舍人不好动武,难免留下话柄。仆在北城时,见多无赖恶侠,不若令仆前往,定让他们钻不得空子!”

    “也好。”桓容点头。

    钱实点出九命健仆,均是恶侠流民出身。

    几人抬起金箱,扛起布帛,大模大样排开人群。有流民认出钱实,自然不敢阻拦。有东城百姓心存不满,被人拉了拉袖子,低语几声,也只能压下情绪,让开道路。

    很快,十人走到木屋跟前,钱实扬起下巴,对盘坐屋内,身边摆着五六只葫芦的僧人道:“这些金帛够不够买下所有神水?”

    僧人高宣佛号,道:“神水乃救命之物,只能请,何言买?”

    话是这样说,两人的视线扫过金箱和布帛,却有掩不去的贪婪之色。

    钱实嗤笑一声,当众打开金箱。

    刹那间金光耀眼,不只是僧人,四周的百姓都禁不住吞着口水。不是碍于钱实几人的恶名和身上官位,怕会直接动手抢。

    “我只问一句,卖是不卖?”

    僧人喉结上下滚动,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点了点头。

    钱实二话不说,令健仆进入木屋,搜走所有的葫芦。不管装没装水,一个都没给僧人留下。

    “且慢……”

    年长的僧人察觉不对,刚要出声,钱实几人已大步离开木屋,沿原路排开人群。

    百姓重新聚拢,见木屋空空如也,不敢拦钱实等人,唯有缠住两名僧人,要求他们再拿出神水。

    “高僧必有办法!”

    “高僧救命!”

    人群外,桓容接过一只葫芦,轻轻摇了摇,看向激动的百姓,道:“典魁,寻两口大锅来。”

    “诺!”

    典魁是个直脑筋,基本是桓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压根没有多想,更不会开口询问。

    不到两刻,大锅取来,桓容令健仆驱赶马车上前。

    健仆扬鞭,甩出几声脆响。

    有人闻声转头,看到车辕上的桓容,当即大声道:“县令来了!”

    见到桓容摆在车上的葫芦,人群更加激动。

    “府君!”

    “府君,家中老父还等救命!”

    “求府君施舍神水!”

    “府君救命!”

    “府君慈悲,府君!”

    人群大声喧嚷,有满面焦急等着救命的,也有欺桓容年轻借机起哄的。

    桓容到任以来,少有实行重责,除行雷霆手段铲除豪强之外,对百姓一概采取仁政,为世人称道。偏有不知好歹的,以为他这是“懦弱”,兼仇恨士族高门的心理作祟,逮住机会必会兴风作浪。

    姑孰派遣的刺客混在人群中,见此“良机”,互相交换眼神,顺势推波助澜,最好能发起一场“民-乱”,伺机暗下杀手。

    “闭口,退后!”

    典魁取来大锅,见到桓容的车架被人群围住,当即怒上心头,立定大喝一声。

    黑塔似的壮汉,肩扛一只大锅,形象着实令人发笑。但看过典魁的脸色,没人敢发出笑声,都是脊背发凉,不由得退后半步。

    因众人都想靠近马车,几乎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密不透风。这一退后,不下几十人被踩住脚面,痛呼声接连而起,又是一场混乱。

    “不许吵嚷!”

    典魁放下大锅,再次大吼。

    钱实和健仆趁机护卫马车,穿过混乱的人群,环首刀没有出鞘,却是舞得虎虎生风,哪个敢带头向前冲,绝对会刀鞘加身,兜头盖脸的打出几个青印。

    陆续有人被狠狠拍了回去,人群渐渐安静,不敢再以身试法。

    事实上,以时下士庶之别,桓容马车行过,流民都当退让。这些人敢冒犯士族,依仗的不过是县令仁德。

    正如阿黍之前的担忧,桓容过于心慈,在乱世之中,早晚要吃大亏。

    少去人群阻碍,马车很快行到木屋前。

    桓容端坐在车上,看着木屋前的两个僧人,神情莫测。

    一名僧人上前高宣佛号,正要宣扬一番佛法,却被健仆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人群大哗,不明县令意欲何为。

    桓容扫过四周,话没有多说,当场令健仆堆积柴火,架起大锅,从江中取水倒入锅内。

    “府君,这是?”石劭看着火堆燃起,似有些不明白。

    “敬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我自有计较。”桓容笑着回道。旋即将目光转向僧人,见对方破衣烂衫,满手满脸的泥垢,头发足有三寸长,距离几步远都能闻到汗馊味,不由得眉心微皱,嘴角扭曲。

    好吧,这个时候的和尚同后世不一样,这两位现下的形象,八成就是所谓的“苦行僧”。至于是真是假……能弄出神水骗钱,十成真不了。

    “府君,锅已烧热。”

    桓容不理被按住的僧人,令健仆将神水全部倒入锅内,笑道:“我父曾有奇遇,亲见一比丘尼自断双足,剖开胸腔,其后伤口自愈,断足自连,血痕犹在,行走却一如往常,全无半点残弱之态。”

    听闻此言,人群又开始激动。

    “今日得见两位高僧,闻知神水能活死人肉白骨,治愈百病,心中甚喜,欲亲眼一证真假,还请两位高僧帮忙。”

    神水倒入锅内,数息开始翻滚。

    汽泡在水面聚拢,白色的水汽迅速蔓延,距离大锅两步远,都能感到热意扑面。

    两名僧人心生不妙,正要开口,却听桓容道:“既然是神水,必定烫不死人,反有养生功效。”

    百姓先是茫然,随后恍然大悟,看着两只大锅,神情万分热切。

    “神水有限,求水者逾百。我为一县之令,不忍百姓受苦,顽疾不愈,病痛难消。”

    话到这里,石劭已能猜到桓容的打算,看向他的目光生出变化,实是赞赏居多。

    “水乃万源之本,今以盐渎之水相和,望神明庇佑,护我一县百姓。”

    话到这里,桓容站起身,迎着江风拱手揖礼。

    风起时,衣摆飞扬,袍袖烈烈,少年眉目如画,鸾姿凤态,潇洒之意尽现。

    百姓被桓容带动,纷纷调转方向,面向河流跪拜。

    祈祷声中,气氛愈发显得肃穆。

    不少人忆起南逃路上的艰辛,念及死在途中的亲人,禁不住泪如雨下。

    几拜之后,桓容直起身,朗声道:“如神水可以救人,此锅中水亦能活人。来人,请两位高僧入水!”

    闻听桓容之语,众人非但不觉得不妥,反而感念府君为民着想。如能证明锅中水可活人,每人取一碗都是绰绰有余。况且,有言高僧都是仙体,这样入水过一遍,说不定神水更有功效!

    思及此,众人望向桓容,均是满脸激动。

    相比之下,两名僧人则是脸色骤变,抖如筛糠。

    神水究竟能不能治病,他们比谁都清楚。若是真被投入锅内,不死也会脱层皮。

    “府君……”

    一名僧人将要开口,健仆却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几步上前就要投入锅内。

    感受到沸腾的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发红刺痛,年轻些的僧人终于顶不住恐惧,开口大声求饶。

    “饶命!府君饶命啊!”

    “不能下水,千万不能啊!”

    人群顿时哗然。

    有聪明的已经隐隐察觉到问题。先时买下“神水”的富户,捧着木匣脸颊抖动,盯着僧人的方向,目光几欲噬人。

    神水如能活命,他们为何不敢下水?

    骗子!

    这哪里是高僧,分明就是两个骗子!

    僧人知晓秘密瞒不住,开始大声哭嚎,只求能保住性命。

    健仆停住动作,两名僧人悬在沸水上方,皆是又惊又惧,大汗淋漓。汗水冲过满是泥垢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沟壑。

    桓容冷笑,道:“两位高僧可有话说?”

    “府君,府君饶命……”

    “我二人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求府君饶命!”

    僧人被架在锅上,生死全在桓容一念之间。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将自己行骗之事和盘托出,只求能留得一条命,不被扔入沸水。

    “神水何来?”

    “俱是以草木灰混合,未加任何药材。”

    “尔等救治的流民又是什么来路?”

    “他是我的从兄。”一名僧人道,“我二人也并非僧人……”

    哗!

    人群再次哗然。

    两名僧人,不,该说两个骗子为保住性命,道出的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互相揭发。

    听到他们一路行骗,使得不下十余户家破人亡,亲人离散,众人莫不切齿愤盈。

    得知其曾以收徒为名,从流民队伍中拐-骗出孩童,卖入腌臜之地,反令孩童家人感恩戴德,众人顿感怒意滔天,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杀!”

    “杀了他们!”

    “这等恶徒绝不能轻饶!”

    “我从兄幼子丢失,就是这样的恶徒所为!”

    “该将他们千刀万剐!”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带头,一块石子丢到骗子额头。很快,更多的人抓起石头扔向两个骗子。

    两人的同伙早趁机溜走,被几名恶侠抓回,排开人群,拎起脖子,当场丢入锅内。

    “啊!”

    骗子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犹不解恨,纷纷恳请桓容,将余下两个骗子也丢入水中。

    “府君当顺应民意。”

    见桓容犹豫不决,石劭低声道:“此三人恶贯满盈,害死人命不知凡几。此前更鼓动射阳县民,险些酿成民-乱。府君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害!”

    桓容看向石劭,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对方话中所指,怕不仅是这几个骗子。

    人群越来越愤怒,石子之外,草鞋木块接连飞出。

    几个健仆为躲开木块,突然间手滑,无需桓容下令,两个装成僧人的骗子当即掉入水中。

    “啊!”

    “救命!”

    惨叫声接连而起,四周的人群却在拍手称快。买到“神水”的富户更是打开木匣,将水盏丢入锅内,正好砸在一个骗子的头上,登时鲜血淋漓。

    人群自发添柴,惨叫声很快被愤怒的人声淹没,渐不可闻。

    桓容坐在马车上,只觉手脚发凉。

    这是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乱兵胡人横行无忌。

    乱世中没有桃花源。

    乱世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府君,这三人招摇撞骗,欺诈良善,拐-卖-孩童,害死人命,其罪大恶极,万死不赎。”

    “我知。”桓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坐回到车厢内,道,“回到县衙后,烦劳敬德执笔,将这三人罪行录于纸上,广告盐渎县内。如附近州县有人来问,亦可告知。”

    “诺!”

    未等柴火燃尽,三人早已身死。

    众人不愿为其收敛尸骨,尽数丢到城外林中,任由豺狼啃噬。

    有宵小欲趁乱偷走木屋中的金帛,被钱实带人拿获,更趁机抓捕混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管对方如何争辩,嘴堵住,直接五花大绑带回县衙。

    事情了结,县内被骗的百姓陆续领回财物。遇有丢失孩童的,桓容下严令追查,竟真的在一座隐秘的破屋发现线索,擒住另一伙骗子,接连找回五六人。

    至此,桓容在盐渎的威望一时无两。

    但事有两面,骗子虽然伏法,他“水煮活人”的凶名也随之流传,数日遍及侨州郡县,京口的郗刺使都派人来打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最后,随商船往来,桓容的凶名竟传至北地,广播于胡人耳中。

    知晓其为桓温嫡子,流言更上层楼,做儿子的都是如此凶狠,亲爹必定更加残暴,更惨无人性!

    无意之间,桓容又坑了渣爹一回。

    珍惜羽毛的桓大司马陡然发现,在北地胡人和流民口中,他的名声竟开始和石虎之类画上等号。

    四月底,催粮官来到盐渎,知晓军粮未能凑齐,压根不用桓容摆出渣爹名号,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帮忙弄虚作假。上下左右一番串-联,明明一石粮食没交,官文中却写着“数额已足”。

    桓容拿着竹简,良久无语。

    催粮官擦擦冷汗,心中暗道:不这样成吗?万一桓县令心生不满,把自己丢锅里煮了怎么办?

    至于少掉的军粮役夫,每个郡县凑几石,再从流民中多拉些青壮,总能凑足数量。

    为自身安全,催粮官发挥急智,也是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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