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戌正(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奇书网 www.qishu7.net,最快更新长安十二时辰(全集)最新章节!

    可李泌一眼就看出来,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运进来的费用,就足以让十几个小户人家破产。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戌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观灯人潮,平日繁华之最的平康坊,此时反倒清静得多。因为平康里的姑娘们都被贵人们邀走伴游,青楼为之一空。大约得到深夜两更时分,姑娘们与贵人才会陆续归来,开宴欢饮。

    一走进坊内,檀棋就厌恶地耸了耸鼻子。街上此时弥漫着一股苏合香的味道,这是上灯之后,香车出游散发出来的。这香调得太过浓郁轻佻,却十分黏衣,一沾袖子就挥之不去。她可不想被人误会成伴游女。

    张小敬道:“放心好了,不会有人误会,今夜稍微有身份的粉牌,都在外头呢。”檀棋初听宽心,再一琢磨,这分明是嘲弄嘛!她正要发作,张小敬已扬鞭道:“那里就是李相的府邸了。”

    檀棋望去,原来李林甫的宅邸就在平康里对面,高墙苍瓦,里头只怕又有十进之深。门前列着十二把长戟,左右两根阀阅立柱,柱顶有瓦筒乌头,显出不凡气度。说来也怪,明明檐下挂着一排红纸灯笼,光线却只及门前数丈,其他地方还是一片黑暗。远远望去,好似一头黑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处处与公子作对的那个人,就住在这里啊……檀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赶紧催马快走了几步,仿佛待久了会被吃掉似的。

    “对了,伊斯执事呢?”檀棋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位跟着。张小敬回头扫了一眼,大街上不见踪影,这家伙自从跨过朱雀大街后就没见过,想来是走散了吧。

    “无所谓了,随便他。”

    张小敬对这一带轻车熟路,两人走过两个十字街口,看到东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这些宅院像是出自军匠之手,建筑样式几乎一样,排列严整,都是三进七房。唯一能把它们区分开来的,是每一处中庭高高飘飘起的鸟兽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没有重复的——这正是十位节度使设在长安的留后院,每个院的旗麾,都与节度使的军号相应和,一看便知是哪家节度使的院子。

    而留后院的对面街里,则是杂七杂八的一溜商铺,都是珍珠宝石、香料、金银器、丝织、漆物之类的奢侈品铺子。留后院每年在京中采购大量礼品,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良机。

    不过这会儿铺子都已经关门,店主伙计都跑出去看灯了,整条街几乎没人。张小敬与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转八转,来到巷子最尽头的一家刘记书肆。这家书肆的门面比其他铺子都要小,几乎只是两扇门的宽度,两侧紧邻着一个车马行与银匠铺。这个时辰,书肆早已关门,连门板都上了。

    据刺客供认,这家刘记书肆是守捉郎的火点。火点是他们的专用切口,指的是用于任务发放的联络点。在火点负责的人,叫作火师,也是张小敬这次要找的关键人物。

    按道理,应该先让刺客叫开门,说明情况,再进去跟火师交涉。但张小敬在入巷前已经和望楼确认过了,马车押送着刺客还在路上,赶过来还要一阵。

    张小敬不能再等了。自从得知靖安司被袭击后,其实他比檀棋还要焦虑。内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必须抓紧每一个弹指的时间。

    他没有去拍门板,而是走到了门板左侧的墙边。这是一堵黄色的夯土墙,夯工粗糙,墙上有大大小小的土坑。张小敬数到第三排右起第十个小坑,把指头伸进去,在尽头摸到了一截小绳头。

    绳头打了一个环扣,另外一端从小孔穿墙而过。张小敬把指头套进去,轻轻扯动绳子,扯了五下,停顿片刻,又扯了三下,最后急拨两下。

    这是刺客交代的联络之法。不扯这根绳子,或者扯法不对,这间书肆永远不会对你袒露真实面目。

    扯完不久,门板“咣当”一声,从里面被卸下去一条,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门内空隙闪过:“春江?”

    “白云一片去悠悠。”

    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十七句,亦是证明身份的一个标识。屋内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不是刘十七,也不是摩伽罗。”张小敬一亮铜牌:“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刘十七介绍我来的。现在有要事相商。”

    “那刘十七他们在哪里?”

    “正在永乐坊路上,稍后即至。”张小敬回头看了一眼望楼。

    望楼恰好打过来一束信号,马车已经过了永乐坊,距离这边只有两三个路口了。

    “那等他到了再说吧。”对方说完就要上门板。张小敬“啪”的一掌按在门板上,态度强硬:“朝廷办事,等不得。你是要我现在进去,还是等县尉亲自带队过来?”

    这个威吓似乎起了作用。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另外一扇门板很快被卸下来,露出半扇门的空隙。张小敬、檀棋侧身而入,屋子里的一只手点亮了案几上的龟形烛台,托在手里。

    火师是个满头斑白的老者,皮肤如枣色一般皴裂,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在他身后,一排排全是竹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名贵绸卷,每一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轴、水晶环扣,还用五色布签标明了类型。有淡淡的樟脑香气弥漫其间,清脑醒神,兼防蠹虫。

    这些书不是用来看的,而是专供达官贵人赠送之用的礼品。火点每天要处理各种联络文书,用书肆做掩护再合适不过了。

    张小敬也不寒暄,进门后劈头就问:“我要知道是谁发出的委托,让刘十七和摩伽罗去刺杀波斯寺普遮长老。”

    老者托着烛台,烛光照在脸上的重重皱纹里,光影层叠,让人无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都尉该知道,我们守捉郎要为委托者保密。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张小敬冷哼道:“现在这个暗杀委托,牵连到一桩危及整个长安城的大案。朝廷必须知道答案,有意隐瞒者,以同谋论处!”老者不屑一笑:“守捉以诚信为本,否则何以取信天下人?别说都尉,就是京兆尹亲临,也不能说。”

    张小敬怒火中烧,一拳重重捶在墙上,屋内的书架都为之一颤。老者手里烛台却稳稳托着:“小老只有一人在此,都尉尽可以锁拿拷问,绝不反抗,但也别指望在下能说什么。”张小敬“唰”地掏出弩机,顶住他的脑门,阴恻恻地说:“刘十七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他没说下面的话,可动作表示得很明白了。能用刘十七的暗语进入这里,自然是已得了全盘交代。老者右侧眉头轻微地抖了一下:“十七违背戒律,祸及家人,我救不了他。守捉郎,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

    这是守捉郎的箴言。守捉郎外出做事,家眷都要留在守捉城内。刘十七泄露了火点的秘密,就算他逃得性命,家人却死定了。

    张小敬道:“岂止是他,长安若有什么变故,整个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见张小敬声色俱厉,叹了口气:“委托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绝不能透露的,不过都尉想问别的,权限之内,小老知无不言。”

    能在长安城当火师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张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过得罪,便提出一个变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独到的情报网,说不定掌握着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资料。

    张小敬便把突厥狼卫与阙勒霍多的事说了一遍,问他是否听到过什么。老者听完之后,大为骇异:“小老今日未曾出门,不知外头……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询一下。”

    他托着烛台,转身走到书架深处。

    张小敬把手弩搁在桌子上,略带烦躁地等着。他对靖安司遇袭也极度担忧,刚才那一拳与其说是吓唬火师,不如说是发泄内心的焦虑。

    这时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张小敬的袖子:“这个老头,身上有苏合香的味道,却没有樟脑味。”张小敬“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檀棋有点起急,男人这方面怎么如此迟钝:“他说一天都待在书肆里,那怎么身上一点樟脑味都没有,反而全是外头的苏合香?”

    张小敬瞳孔陡缩,他“哗啦”一声推开身前案几,凶猛地跃进书架。那烛台被挂在竹架旁的铜钩旁,旁边空无一人。

    不,准确地说,还有一人。这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书架之间,咽喉被割开一道非常精细的口子,眼睛兀自圆睁。

    张小敬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个才是真正的火师。那个老头,恐怕是神秘组织派来灭口的。他们给守捉郎下了刺杀委托,接洽者即是这个火师,杀了他,线索就会彻底断绝。

    谁知刚动完手,张小敬就拍门了。寻常杀手,刺完就走,不会去理睬外头拍门。可这个家伙机变之快,行事之大胆,让人咂舌。他居然在极短时间内想到反过来冒充火师,套走了靖安司的调查进度。

    这下子,连张小敬这种老江湖都被骗了。若非檀棋从香气中闻出破绽,只怕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张小敬刚想通此节,尚未及转身示警,忽然书肆里传来一声响亮的男子惨叫声,然后身旁那一排书架像牌九一样,一个接一个相撞倾倒,把他和火师的尸体压在了下面。张小敬先喊檀棋退出书肆,防止那家伙反扑,然后双臂一抬,把书架重新推回去。

    幸亏这是竹架,上头又都是书卷,不算太重。不过这么一压,火师咽喉上的伤口又喷出血来,沾到了张小敬的短衫之上。

    张小敬站起身来,冲到书肆尽头,发现后窗打开。他探出头去,看到远处屋顶上一个黑影在腾跃疾驰,那矫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边又响起尖叫声,这次是来自书肆正门外头,是檀棋!

    张小敬只得先放弃这边,转身朝门外飞跑而去。一出门,外头已经亮起了七八盏灯笼,十来个铁匠和车夫模样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围着檀棋。他们看到张小敬跑了出来,纷纷亮出砧锤和铁棍。

    “火师呢?”为首一人怒喝道。

    这些人也是守捉郎,负责火点的护卫,平时隐藏在书肆左右的车马行与铁匠铺,轻易不会现身。刚才听见那一声惨叫,他们这才出来。

    张小敬脸色“唰”地变了。原来那一声惨叫,并不是真正的惨叫,而是老头故意学火师的声音发出来的,为的是让那些护卫听见。这个老东西,心思之深沉,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锋,设下了多少圈套。

    现在被这些护卫一围,张小敬根本没办法去追击。几个护卫推开张小敬冲进屋子,很快他们又退了出来,杀意腾腾。

    他们刚才都听到了那一声重重的捶墙声,显然是来客与火师起了龃龉。很快传来火师的惨叫,紧接着这人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现在屋子里的火师尸体已经被发现,而且在屋内翻倒的几案旁边,还捡到了属于这个男人的手弩。

    事实再明白不过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一个队正模样的人念着口号,把铁匠锤抡起来。这里有十几个人,又已经把窄巷子堵死,张小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绝不是对手。

    檀棋气愤地开口道:“火师不是我们杀的。”护卫们冷笑着,根本不相信这虚弱的辩白。张小敬一举铜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是由刘十七带过来找火师问话的,我绝没动手,凶手另有其人。”

    队正眉头一皱,若是朝廷办差的人,还真不好处置。他示意手下暂缓动手:“你说刘十七?他人呢?”

    “应该马上就到。”

    队正道:“好,就等他来,再来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铁锤,肌肉上的青筋绽出,眼中的杀气不减。

    远远地,一个黑影几下跳跃,便离开了平康坊的范围。

    听到吉温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为一尊石像。

    绑架王韫秀?勾结外敌袭击靖安司?

    把这两个罪名栽到张小敬头上,姚汝能觉得荒唐无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推测。

    在世人眼里,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恶鬼。就像吉温刚才说的,一个杀死上司的死囚犯,凭什么不会犯第二次——别说吉温,当初李泌刚提拔张小敬时,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见,认为这人一定别有所图。

    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张,强行拘押张小敬,根本没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骁卫的文书里,连名字都不敢提。但这一次对张小敬的公开指控,性质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将再无容身之处。

    不行,我必须得跟吉司丞去说明白!

    姚汝能推开身边的同僚,冲到慈悲寺前。吉温正在跟几位幸存的主事讲话,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顾礼节,强行打断:“吉副端,您犯了一个错误!”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愿地改成了称呼。

    “讲。”吉温这才让他开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随张都尉查案。他搜寻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卫,都是众目睽睽的功劳,怎么可能与之勾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吉温捋了捋髯,温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适才也有这个疑问。不过李司丞曾经说过,突厥狼卫只是枚棋子,背后另有推手。张小敬剪除突厥狼卫,恐怕也是他们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来,姚汝能一时竟无法反驳。吉温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刚刚听说,在昌明坊找到一个叫闻染的姑娘,还是你找到的,对吗?”

    “是。”

    “我可是听说,张小敬故意欺骗靖安司,假称找到王韫秀的线索,让李司丞调动大量资源去救。结果救出来的,却是他的姘头。”

    这话说得很毒,隐藏着最险恶的猜测,可是大部分内容却是事实。李泌对此确实相当不满,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这和张小敬是内奸并没有联系啊。

    这时,旁边那位读官典的官员也插口道:“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外号叫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这样一位枭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

    他这句话跟主题没有关系,可听在大部分人耳朵里,却成了张小敬人品最好的注脚,还把李泌给捎带进去了。

    姚汝能捏紧拳头,想要出言反驳,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长安十二时辰(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奇书网只为原作者马伯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马伯庸并收藏长安十二时辰(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