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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今世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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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绮嫣手中死死握着一把剪刀,那手隐在宽大的衣袖中,抖啊抖。

    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痛快地给自己一剪子,不,也许是从知晓刘瑾复起消息之时,她既恨且怕,恨不得痛快了断,莫堕深渊。却怕了又怕,怕到此刻终于进了他的房门,她握着剪刀之手依旧是颤抖。

    谁都是能生怕死,哪怕活的卑贱,却是有无尽舍不下。莫绮嫣想,再多看徐郞一眼吧,今日看过,还想明日,明日再过,还望明日……

    彼时,白仔梧决绝离去。徐郞郁郁,却是面作如常。莫绮嫣知晓,男子本轻情,从不长相思。

    即便怀念,总会被时间消散,男人的心太大了,越是优秀,越是容不下儿女情,他胸怀的是家国天下、圣言道学。

    徐沅茞能对白仔梧如此,已叫莫绮嫣嫉妒,她甚至愿意用十年寿数去换一载相守。

    莫绮嫣心知却口不能宣,她在徐郞和白妹妹决裂之事上确实卑鄙,但是,她又能如何呢?

    爱情是邪魔,让她自私、嫉妒、贪婪、弱懦、妄想。

    妒恨灵雀歌声妙,青鸟闻之翩翩绕。

    痛恶蓝海珍珠白,采珠之君捧心来。

    黄花开遍山水黛,书生扁舟一叶摘。

    棒打鸳鸯双双散,只教孤鹤独自啼。

    她就是这样做的,出卖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二人心生隔阂、误会而散,白仔梧伤心远走。莫绮嫣竟生了奢望,白仔梧走后,她就可以长久地守在徐郞身边,再无他人。

    如此,莫绮嫣又怎舍得自戕?她对自己说,再过一日、再过一日吧,也许刘瑾忘了她、寻不到她,也许,也许呢……

    就在刘瑾花轿到了国子监山脚之时,莫绮嫣鼓起勇气,要向徐沅茞问一句,她不想走,他可会留?

    却是隔门看到了媒人百里迢迢为他送来婚衣,富态媒婆喜笑颜开,扬声说着,是新娘子亲手缝制的婚衣,一针一线皆情意。

    莫绮嫣的一句就再也问不出口。

    她想着,他终是佳人为伴,他的身边终有了她人。

    ……

    一对红烛高高燃烧着,越是隆重越是讽刺。

    不是洞房偏红烛成双,心不情愿偏迫她穿上红衣,最没有资格做郎君的却是立于眼前。

    即便那人再是衣冠楚楚,再是做出温柔表情,绝难掩饰周身阴鸷。

    刘瑾指着妆台:“这些都是给你的。还有这些……”

    他拉开一层又一层妆匣,露出珠光宝气。

    他很得意,这样的富贵对于女子足以显示重视。

    “我失势之时你未离弃,我亦不是背义之人。今后,与你锦衣玉食。”刘瑾一边说着,一边向莫绮嫣走来。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手指蹭过她颈间肌肤,触觉湿腻阴冷,未停,手指划过她肩膀向着领口纽扣而去。

    莫绮嫣退无可退,终是大喝一声,猛然扬起手臂,舒广衣袖顺着手臂滑落,真是好料子啊,都说丝绸如水光滑,果真如此,毫无阻滞地就顺着手臂滑落,露出她一手紧握的锋利剪刀。

    她咬牙用力插去,却不是向着毁她一生之人,而是自己心口。

    女子何其无用,逼到不能活,举刀也只敢向着自己,不恨荼毒世道、不恨抉戮男人,只恨自己命不好,但求来生不做女。

    剪刀刺入胸口不过一分就被刘瑾劈手打掉,刘瑾盛怒,一把将她挥倒床上。

    身下触到丝凉的锦被,这时,她的心口才渗出鲜红的血珠。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又认命地闭上。

    一更天,莫点灯,月明(儿)照上帐红绡,

    三两红绡南水浣,影照起伏女儿俏。

    二更天,莫作声,初月映在厢墙东,

    枝苕不敢作风啼,细闻帐里女儿娇。

    三更四更人行断,月白偏西照窗棂,

    纱窗无人悄悄启,两人(儿)拥暖嘻细语。

    五更天,不需眠,月作大光天下白。

    方思执烛细细量,水红胭脂女儿香。

    周大一路赶着骡车,一路大唱酸曲。

    听他唱完一遍,老钱踹一脚:“滚吧,没够了!”

    越唱火气越大,周大难的脖子一埂,又高声嚎一曲。

    荒坡蓑草的,连个野鸟都没有惊起,只是一层一层回响地传了出去。中间时不时夹杂着老钱的咒骂和骡子引吭高歌。

    这样嘈杂中,架车上那团看上去无声无息的焦肉,无知不觉中气息平稳起来;不知不觉中,意识些许恢复;不知不觉中,一日中也有片刻,他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天缓慢移动。

    就在到了白鹿洞时,时日至春光。

    南渡之水冰凌消融,潺潺作流。渡口上驻着客船,一冬萧条,又是复苏时。

    周大惊望着丈高的大船,在他的认知中船不就是富贵人家养在荷花池子里梭子一样的小巧玩意,哪想过会这般如同一间屋大。

    南水对于北人总是难解,即便见过数次,依旧是心戚。

    南下的旅者背着行囊,不断地走上船去。

    随着旅者的步伐,周大哎呦、哎呦一声声。

    “这样高,总会翻得……这样沉重,哪个划得动……一个接一个,船肚子怕装有百十人吧,水哪里浮的起来呦……”

    老钱踹一脚:“少见识!要你看到南海海船还不当即吓尿了裤子。”

    周大慌摇头:“人就是安安稳稳在地上活么,下水早晚叫水淹死。”

    ……

    “水之无形,遇圆则圆,遇长则长;

    水之无色,湖影树之绿,河透土之黄;

    水之无度,风起则潮涌,风平则浪静;

    水之无情,脉脉似有情,滔滔亦倾覆。

    草长莺飞,野鹤惊起,有追兵在身后呼喝,脚下飞跃,莎草划过脚脖,一下一下的微麻。

    眼前是暖黄的光晕,慌不择路,却有水声引导。

    一湖静水,半池悠荷。

    一头跃进湖水,水凉模糊了五识,水静阻绝了追声,水曲折射了光线,在水下,扬面观,光怪的天蓝,扭曲的人影,陆离的歌声……

    ‘只是年少时,水中戏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儿亦欢畅,女儿亦思量。水纹亦涟涟,青丝亦潺潺。昨夜轻风起,红叶舞翩迁。落花暗香送,许是梦中逢。’”

    ……

    “嗯啊……”一声嘹亮的骡叫。

    “蠢畜生!”周大、老钱骂一声,跳着脚奔下官道,咒骂河泥湿了鞋。

    一时不查,濑骡子拉着车直奔水边,吃喝的痛快,引吭高歌起来。

    周大一把拉住缰绳,骡子兴奋叫着,摇头晃脑,鼻息喷出水雾,扑的周大、老钱睁不开眼。

    拉扯间,架车与骡马间的套绳松散,半副车子落于河中,河水哗哗,冲刷着酋同儒僵硬许久的身体。

    ……

    “光如圈,一层分明一层,水下听不真切,是少女娇声,“未见。”

    乱人远去,噪杂亦远。

    水如魔幻,隔水看景,分外迷醉。他忍不住贴近水面,去听,似有女娇声唤;去看,一圈一圈涟漪,中心有女鲜艳颜色。

    光离模糊之上,仅一双眼清晰动人。她附身向水下望;他一分分浮起,贴近水面。

    近在咫尺间

    ……”

    “快拉!”两只手粗鲁地攥住酋同儒的脚脖,用力将他从水中拖出。

    脚、腿、身躯,手臂,最后,他的脸浮出水面。

    “死了没?这回要死了!”周大凑近去看。

    骡子叫着,渡口人声鼎沸。

    嘈杂之中,周大对老钱高声喊着:“死了,没气了!”

    酋同儒猛地咳嗽起来,无尽的水从他的鼻子里、口中涌出来。疼痛这一瞬间全部袭来,他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听觉模糊。

    有渔娘水中过,唱着遥远渔歌:“……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可采莲……”(《江南》汉乐府)

    向南之路,有官道之平坦,有村路之崎岖,走过河南府,就到了秦岭山脉,再过秦岭,南北分界明显,山路见多,需翻山越岭,实在难行。

    常见一人一骡车艰难跋涉。

    濑骡成了瘦骡,动作迟缓,有气无力,恨不得走一步歇两步,只有背上鞭子落下,它才叫一声,走几步。

    到了后来,鞭子就不是抽在骡子背上了,而是狠狠落在走在骡子前的病瘦男人身上。

    近看,骡子拉着一驾车,车上坐躺着二人。那二人,穿着差役服饰,官刀垫坐在屁股下。看二人,面容黝黑,怒气暴戾,显然落魄。

    “该死的秦岭,爬不绝的山!”

    陷入秦岭山险已经数日,每日睁开眼就是无尽的山峦,走也走不出的密林险路。山中气候多变,日间烈日,夜中寒凉,最难的是路,细细羊肠一线,这还是平稳的,越到后面还有无数天险,想想就让人心生恐惧。

    周大扬起鞭子,抽在男人背上,骂道:“快走!”

    男人手脚着地,几乎在爬。背上衣服烂成绺絮,露出黑色红色的血痂。

    他默不作声,只憋着劲爬,脖子上的青筋毕露。他这样拼力,却实在无用。前进的距离寥寥,反而力竭,翻倒在石砾上,重重喘息。

    男人躺倒,骡子也停住,任由周大吆喝抽打,一人一骡是再难走一步。

    “装死!知道你最会装死,一路从京城躺尸到河南,让咱哥俩拉着你驮着你,你这流放倒是舒坦啊。”周大骂一句:“想死,朝山下跳!让爷们送你一程,唱段往生咒,超度了你吧!”

    男人绷紧了脊背,他低伏着头,山间斑驳光线半明半暗地照在他的脸上,一半疤痕狰狞,一半血污污秽,唯有双目冷而狠。

    此时的酋同儒,面目全非。全身的烧伤,一层层好,又一层层裂开,血色不知糊了几层,已成为恶鬼的躯壳,将他完全包裹。

    他的双脚用力,支撑起极瘦的身躯,双手如同动物利爪,牢牢抓住地面,重新一步一步爬起来。

    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周大和老钱不顾他重伤未愈,枷锁锁了他的手脚,让他挣扎行走。更是少不了殴打谩骂。

    酋同儒清楚,他们恨不得他死,死了找地方衙门验明真身,一纸文书就可以回京复命了,不必再走穷山恶水。自古流放之人死在路途者半,其中不乏其间缘由。

    他绝不肯死!谁能活的过野兽?他就是野兽,从野兽群中走出做人,做不了人又重做野兽!

    见酋同儒开始爬动,周大又要挥鞭,口中骂:“贱骨头!”

    老钱拦住了:“歇歇吧,山爬了一半,他若死了,咱们还得带着他的尸体爬。”

    周大只得作罢:“要死也爬过秦岭再死!”

    一路艰难,行至栈道。

    远见栈道,悬空而挂,不过丈许,如盘龙入云,见尾不见首。

    一行人贴山休憩,养精蓄锐,欲一鼓作气过那天险栈道。

    周大与老钱取了水和干粮充饥。酋同儒与骡子一道,在林草间摘一把填进口中。

    骡子的耳朵忽然动一动,酋同儒静息细听,只听见山间云雾深处,不知远近,传来朗诵歌声。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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