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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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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想实施计划, 却苦于没机会。殿下见过的风姿绰约比民女更绝, 警惕性又这样高,实在难以成行。”

    夜幽凉,宋卿好的声音亦幽凉。应逍看着她, 支肘笑了笑, “那本王就给你个机会,拿出看家本领。”

    “殿下为何这样做?”

    “迟早你都要跨出这步,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索性看在扶苏的面子上给你指条明路。若你想凭着巧言令色媚骨柔香的手段爬进皇家,放眼朝野, 无人比我更适合来当宋小姐的云梯。”

    “我是说——”

    他似真似假的笑意未减, “不容易摔下来的那种。”

    宋卿好移开眸子, 将端着的空酒壶往石桌轻轻一放,再回头时,目光已无波:“那我选择放弃。”

    应逍注视少女半晌, 月色打得她大半俏脸都是阴影, 却模模糊糊有种昙花自香的清傲。

    没一会儿,那朵“昙花”又定定开口,“殿下, 谁吃哪套不吃哪套,民女还是能分清的。我有自知之明,以现今的水平, 并非您对手。”

    应逍听了, 神色不明冲她招了招手, “过来。”

    宋卿好迟疑着,脚下步子最终还是挪动了,近到应逍长手一伸便将她的手腕子扣住,转个圈落入怀中。

    少女发香扑鼻,清新微甜,像刚刚入口的那壶酒,应逍立时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宋卿好则僵在陌生怀抱中无所适从,昏昏沉沉地被身后一只大掌捏了自己无骨的手指,一根根抚过去,像感受上好的缎匹。

    “三殿下无须故作风流,”

    宋卿好稳住心神,在那过于温情的蛊惑中发出声,“世人只见您红楼梦好时,不见凌霜覆雪日,殿下的宏志岂止于此。”

    男子怔怔,很快嗤一声,气息悉数喷在她耳根:“小丫头,还自谦不聪明?别人攻身,你攻心,是更高明的引诱。看来宋小主为达成目的,对男人这物种颇下了点功夫。那既然你想下盘大棋,我又恰好对你有点兴趣,不如撕开面具,彼此成全。”

    “你就不怕我对扶苏下手?”

    “你没那么傻,玉石俱焚的把戏你不屑做。况且,一条命根本不足以解你的灭门之恨。”

    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去,宋卿好的心智却在一点点崩坏。她自己也不太懂崩坏的原因,她只知道这条路是开弓之箭,无法回头。

    “本王倒想看看,这场扔掉刀刀剑剑赤-身-肉-搏的战争,打起来究竟多痛快。”

    她还没说话,耳根又跟着发痒,气息越来越热。

    宋卿好察觉手心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终是忍不住离远些,腰身却被牢牢箍着。

    “难不成殿下现在就想教民女怎么引诱?”

    本企图以退为进,哪料他直言不讳,“对。第一步,抬腿。”

    见宋卿好踟蹰着不配合,应逍懒得等了,微施力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终是不经人事的少女,言语举止再轻慢也敌不过真枪实战,宋卿好总算有点发慌,蹬腿想逃离,甚至连呼唤我的准备都做好了,竟被看穿的三哥更快一步夹-住,随手摘了块石桌上的点心塞-进她的嘴。

    宋卿好含着糕点低头,心慌意乱地看那人径直撩起自己的裙摆,大掌顺着小腿往上溜。

    男子的手握久了琉璃杯,很凉,所到之处俱是一阵冰封,冻得宋卿好脑子都不够用了。等裙裾将开未开地挂在膝盖处,应逍袖摆忽闪,一管药膏形状的东西出现在指间。

    他抹点馨香药膏在指腹,摩挲着宋卿好小腿处的狰狞伤疤。那道伤疤,是她来京路上,在庙宇自己划拉的。

    见状,宋卿好闷着不再说话,心底却涌出过什么东西,像水银般流淌。

    应逍在情-事上身经百战,哪能不知她此刻如何的天人交战?见她抖着眼皮往后缩了缩,手下动作依旧没止,“你摇来晃去,是想让自己更不痛快?”

    宋卿好顿悟,立刻规规矩矩地,傻了般。

    不知过多久,药总算擦完。

    宋卿好暗自松口气,想放下僵直的腿,岂料被残留药香的两根手指夹住下巴,扭过脸去,乍一眼看见头顶那弯鹅黄月亮,后一秒小巧饱满的唇肉就被吮住。

    少女回过神来,脑袋嗡嗡直响,面上腾地浮出暗红。应逍却没打算给她适应的时间,强行撬开牙关攻城略地。

    他嘴里还有佳酿的醇香,香气渡得她满嘴都是。那藏在牙关后边的小舌头突然被用力卷住,立时又麻又疼。

    “这才叫吻。”

    良久,他意犹未尽放开她说。

    那当头,宋卿好浑身发软差点从男子膝头跌下去,得到自由后忍不住往上蹭了蹭,“流氓。”

    “能在这儿耍流氓的人也没几个,”他神情自若,最后掐一把少女的脸:“不许再给自己添新伤口。”危险的神色,像真当她是独一无二的心头好似地,冷静如宋卿好都差点自作多情。

    她突然很怕,怕自己以后戏假情真,会因这张脸添更多的伤。

    “我能问为什么吗?”

    男子起身离开时,她忍不住在背后追问。

    犹记得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小少女白目铮铮问:“为什么那个‘君’是他?”

    应逍一时不辨从前与而今,竟真回答了宋卿好:“因为从某种角度讲,我和宋小主的目的都一样。”

    “什么目的?”

    “给他添堵。”

    这个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可没想到因为这件事,我又和宋卿好吵了一架。

    事情还得从那晚说起,宋卿好为了博回点颜面,牙尖嘴利揶揄三哥:“街头巷尾都传殿下肯为女子挥金如土,怎么到我这儿就轻而易举拿下了?实在叫人愤懑。”

    她本想等他金玉满盆捧过来时道声太俗,趁机扳回一局,哪料他根本没给她满盆金玉,只给了她一排船,停在渭河之上。

    渭河馆就立在渭河旁,透过宋卿好的惯用位置望去,能瞧见细柳拂桅杆的景致。若加上夕阳西下,更是壮丽。

    但三哥送她船的用意并非观赏,而是助她激发灵感。

    宋卿好不是死活画不出满意的战争场面吗?他便吩咐人将船只并在一起,添了□□粉,挨个挨个炸给她瞧,倏忽间将京师拉到除夕夜,火光与炮声震天,引起不小动荡。

    “水上行军,两方交战就是这番景象。”他把玩着少女几根头发,好整以暇问:“学会了吗?没会再炸一遍。”

    洋务堂许多人跑去看,我也被那阵炮声吸引过来,便见门大开,宋卿好老老实实被男子握住手,一笔一笔朝宣白画纸上添油彩。

    前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后有大应定王执手描烟火。此情此景在一夜间被传颂,从此渭河对岸,再无人僭越窥宋卿好面容。

    我猜到她接近三哥的用意,要她别作践自己。

    “逝者已往,报了仇又如何?你将韶华空付,到头来失去的会更多更多。不若寻个好人家,无忧无虞过下半生。”

    “好人家?”宋卿好发笑,“哪个好人家敢要叛国之女进门?如果拼却这身皮囊能叫那人忧思不能寐,也算我活着的功德一件了。”

    “愚女!”

    我气得要死,压根忘记前几日比她还固执的自己,口不择言起来:“以色侍人就那么让你有成就感?”

    那个词语刺激到了她,淡笑变鄙薄,“多得是女子想以色侍人,老天爷未必肯赏饭呢。应扶苏,你介意的究竟是我作践自己,还是介意你那三哥眼中从此不再只有你?”

    “你说什么?!”我惊骇,“别小看我了宋卿好!只要我愿意,多得是人爬着跪着对我谄媚献殷勤,不需要三哥整日呵着护着。至于你,他究竟是真情是假意你心里比谁都有底,废话毋庸多讲!”

    “说得好,公主,您位高德清,眼睛进不得半点灰,所以我叫您走呢,谁死乞白赖硬要留在此地?有的地儿对你来说是脏污牢笼,可对我来说却是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堡垒。如果放在半年前,有谁如此作为说不定连我也会扇她两嘴巴。但公主,今非昔比,如今您高枕无忧活蹦乱跳地,我却死中求生枯肠渴肺,您若站在高高的地方要求我和您言行一致,是不是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

    她明明没说脏话,却仿佛字字珠玑将我从头数落到脚,导致我眼眶里的水不停打转。

    “就抱着那外强中干的性子一路到死吧宋卿好!我倒要看你最终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被刺激得越来越抓狂,恨不得立马叫人砍了她泄愤。

    窗边的人忽然低了气焰,小脸绷紧,转到一方,不知脆弱还是坚强,良久道,“我也是四书六经周易孟子读过来的。我也明廉耻讲道德。我甚至也幻想过只等良人来才把城门开的美好,哪个女儿家不曾想呢?但谁叫世事难料。”

    刹那,我感觉心脏抽了一下。

    “从踏进皇宫那日起,我就注定无法成为温妇良民,更清楚余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扶苏——”

    “什么心尖人、海上月,统统你去做吧。”

    “去帮我做,去代我活成阳春白雪的模样。”

    宋卿好骂得我六神无主,一下连是她错还是我错都分不清楚了。

    那感觉好似少不更事,三哥牵起我走出金殿时那般,心脏酸得一掐就能出水。

    渭河馆上,我瞧着窗边那张面容铅华淡淡妆成,不知是不是太阳光的缘故,虽好看却过于白了些,刺得我眼睛发痛转身跑走。

    最近父皇忧心南边恶匪,有事没事召三哥和其他已经分府的皇子进宫商议。我去渭河馆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离开,留下的侍卫见我一阵风过,稍微闪神就没跟上,而我在跑出洋务堂好长一截才发现,偌大上京城,国土泱泱,竟没我容身的地方。

    “没事儿继续找我拼啊。”

    有道声音猝不及防闯进脑子,我微微思量,随便抓个路人红着眼睛就问:“请问,乌衣巷在何方?”

    嬴子月没想我突然造访。

    她还是男儿装,手里捏着个半圆形的竹片物件正在编织,没猜错的话应是蹴球,作蹴鞠时用。

    见我眼睛红得不同寻常,她微张嘴歪着脑袋问:“该不是上次我们宰太狠,把你吃穷了吧……”

    一句话令我破涕为笑。

    洋务堂人多嘴杂,我的身份被三哥和夏焕瞒了,于是也依旧男子装扮。但真比起来,嬴子月小我一岁,居然比我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怪不得嬴子期会吐槽。

    京师有座慈幼局,是朝廷拨款、卞丞相主办的,嬴子月仗着有身功夫,在里边做义工教孩子基础马步和蹴鞠。

    “我帮你吧。。”

    为找到顺利留下来待会儿的理由,我向嬴子月提议。她半信半疑将编了一半的蹴球教道我手里,半个时辰后,哀嚎起来:“小姐姐,我确定了,你就是因为我们点菜太多来复仇的。”

    虽然不得其法,但编蹴球需要集中精力,加之嬴子月是个蛮有趣的女孩儿,叫我的情绪平复大半。

    中途她想起什么,问,“最近我哥说当今三殿下的侍卫主动抛来橄榄枝,要召他进王府,这件事是你通的气吗?”

    我没出声,当作默认。

    嬴子月将凳子拉得更近,一边熟稔地别着蹴球,一边问:“你究竟什么来头?”

    来之前,我便知道逃不过这句问询,也想好了许多版本的答案,当即展展衣襟,清清嗓子。

    “我、我是当今六公主。”

    少女停住手中动作,将眼抬高些,又抬高了些看着我,“你、你这……”

    按照嬴子月描述的心理活动,就是——

    她想过我或许是哪家豪门千金,亦或什么世家小姐,甚至金枝玉叶,所以并不惊讶我的头衔。她惊讶的是,我就这么赤条条承认了。

    “话本都不是这样写的,那里面的公主总要到逼不得已的地步才肯承认自己是公主,然后给所有小看过她的吃瓜百姓们一个响亮耳光。”可我偏偏没按照她的节奏走。

    “我只是觉得交朋友应以诚相待。”

    嬴子月更讶异了,目光往上移到我的眼里,神色愈加吞吐,好似有什么想说,终究没说,只留下句与宋卿好说过的相同的话语:“公主还是——”

    “别离开皇宫了吧。”

    人心险恶,而我太不懂防备,她总结道。

    但她与宋卿好似乎都忘记了,人心也是叛逆的。越限制它做什么,它更跃跃欲试。譬如我限制宋卿好与三哥“交锋”,譬如宋卿好限制我别将她当朋友。

    宋卿好宋卿好,真……气死我了。

    坦白身份后,我与嬴子月呆着更觉轻松,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太阳就有西沉的迹象。

    乌衣巷在京师不太热闹的地方,两旁林立的店肆没多少,普普通通的红砖灰瓦,要买点什么得走上好长一段,“本想好好招待公主,但家里剩着几只白萝卜和馒头,心有余力不足……”

    我扫视简陋的内设几眼,回头问:“若是我没来你今日就打算吃白水煮萝卜加馒头?”

    嬴子月摇摇头,“萝卜我不会切,馒头是前日的,估计已经硬得没法啃。”

    “那你准备吃什么?”

    “不吃啊,减肥。到了每次我哥发月俸的日子,他就带我胡吃海喝几顿,完后继续不吃减肥,空肠胃有助早些入睡。”

    立在灰瓦屋中央的我立时有些尴尬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是要有多拮据……”

    以为声音很小,却被嬴子月捉到,挥挥手装不在意:“哎哟,其实我们也没那么穷啦。我是说,如果还在以前……是绝不会怠慢公主的。”

    嬴子月看的戏本多,我的也不少,这样的开场白背后,通常藏着一段伤心的往事。

    果然,少女常年伸展的眉毛蹙起,眼波闪啊闪,颇为心碎。

    我自知问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你的伤心事。但令尊令堂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嬴侍卫将你照顾得这样水灵。”

    嬴子月错愕,眼角耷拉下去,“谁告诉您我爹娘去世了的……”

    原来不是爹娘去世家道中落的戏码,而是离家出走。

    说嬴子期十三四岁的年纪与家里反目,因为想做一件什么事却不被允许,嬴父便吩咐家丁将他锁起来跪壁清醒,结果他将锁从内到外踹开了,“吓人得不行。”

    回想当日之景,九岁的嬴子月还心有余悸。

    “我哥是练武奇才,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运筋走脉统统信手拈来。叔伯们都夸他打小就天生人才,以后必是按剑当世的人物,可他素来不爱与人亲近,脾气冷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压根不管后果。父亲见放纵不行,只好强加管制,结果几队家丁都没能将他守住。不过他还比较有分寸,知道是家里人没动刀动剑,只徒手拆了一根木头桌角,就富贵人家做屋脊梁的那种实木头,将窜上去的家丁们一招一个,打瘫到踹得稀巴烂的门口。”

    “后、来呢?”她的描述很有画面感,我听得起劲,嬴子月顿了顿道:“后来他就被父亲逐出家门了。说他一日不放弃做那件事的念头,一日就别回嬴家门。”

    “不过天底下哪有爹娘不心疼儿子的?明面上将他赶走,暗地却将我也塞在了他身边,要他行任何事前都不得不顾及到有个我,才不至于翻天。”

    “他到底想做什么啊这么执拗。”

    “他想做的事……”嬴子月彻底顿住,没再继续往下说,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探听。

    不过如此看来,嬴子期的确是很难接近的角色。

    我内心默默打着小算盘,忽听嬴子月“啊”一声,“哈哈,还有几两白面。”

    她发现白面也不起作用,因为这是个比我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我是起码宫内无聊,出于爱好学了点厨房之事,她连火都不知道怎么生。

    于是嬴子期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我蹲在灶台生火的画面。听见声音,我下意识转头,将花里胡哨一张脸曝露在他眼前。

    “这是做什么?”

    见我凭空出现,他抬眼问嬴子月。少女外表对比我来格外干净,蹦过去挽男子胳膊,“公主在给我们煮面。”

    听她坦坦荡荡念出这尊贵无双的头衔,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何身份,心想一定是疯了,一定是。

    嬴子期与嬴子月果然两兄妹,竟都不惊讶我的身份,也没想过要对我卑躬屈膝行大礼,只淡淡点头说:“那谢谢了。”

    事至此,这两碗面我是硬着头皮都必须做下去了。待终于成功生火,水欢腾地开始翻滚,我激动难耐叫嬴子月,“行了行了!面条你喜欢软一点儿还是硬一点儿?我看情况掌握火候捞起来。”

    “软的!”好久没人烟的房间立时生动,她也激动地朝我比大拇指。

    “你呢?”我遥遥问正在擦剑鞘的人。

    他转过脸,想想道:“吃软不吃硬。”

    ……

    老实讲,面条缺少调料并不怎么好吃,我自己都没吃两口,但总算起个饱腹作用。

    临到了,嬴子月主动将洗碗揽自己身上,还撺掇嬴子期送我到大街上坐马车回洋务堂。

    嬴家藏在乌衣巷最末尾,我两一路默默无语穿过巷子,感受人声寂静凉风习习。远远似有谁家的儿郎在吹清笛,头顶星河天悬,但我无心欣赏。

    我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过散步的经历,况且巷子太窄,刚好两人并肩的宽度。稍微不小心,肩膀就擦着他衣襟,心跳诡秘。

    好不容易挨完这凌迟般的散步,走到大街上,马车却等了许久才来。

    马车上还有客人,正于乌衣巷不远处下,离我们百十来步的距离。

    嬴子期脚程快,等那客人拿好东西下车,他已经悠悠抵达马夫面前,极简地问:“走吗?”

    马夫扫视他一眼,迅速点点头,“走、大人,马上走。”说完,驾一声飙得飞快,马车轮轧起的灰尘扑到我脚边。

    “……”

    “……”

    我两隔得不远不近相对无言,最后是我忍不住了,没经多想就脱口而出。

    “那个,嬴公子,您能把衣裳脱了么?”

    和嬴子期稍微熟悉起来后,他对我讲的第一句长话是——

    “千万别再用白纸那样无辜的眼神看着一个男人,对他说,脱-衣服。”

    我被那阵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紧,好在又一辆马车来了,我崩溃地冲到长街中央拦住,“我要坐马车!”生怕他又跑,忽略身后人的面部表情究竟何样。

    结果坐在马车上被风吹一脸的还是没能击退热意,快到洋务堂附近,马蹄渐渐停住,好像又发生了马车横穿撞人的事故。

    我探出脑袋,一眼望到了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无忌。

    无忌这人吧,表面看着冷冷冰冰,实际不比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娘们差,还美其名曰帮三哥了解市井,“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思想觉悟倒是很超前。

    既然遇见了,我付银子下马,缓缓走过去想询问情况。还没走几步,眼角余光忽然飘进一个杏色影子。

    那杏色影子着一身交领襦裙、齐腰团花,上边刺绣亦是与杏色相称的淡粉。她宝髻松松挽就,四肢柔桡轻曼、妩媚纤弱,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可口蜜桃,神色却匆匆。

    她就这样出现在市井街头,引男女老少回顾惊叹。

    在阵阵惊叹声里,女子目光只搜寻到了无忌,以及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受害者,已经奄奄一息。

    那杏色影子脚下忽地踉跄,几近跌跌撞撞闯进肇事区域,扑在受害者,扬声颤叫了那么一声:“扶苏?!”

    我眼皮一跳。

    待看清那受害者面孔,神神叨叨扑过去的宋卿好猛一怔,而后伸出手探对方的鼻息,恢复镇定地起身说:“没气了,节哀。”与先前判若两人。

    无忌自然也听见了她叫着谁的名字,满头黑线游到她身边,“宋小主可是喝醉了……”

    宋卿好难得尴尬,说方才洋务堂的人正大肆讨论出的这截祸。

    “似乎就是前几日新来的那小子。”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宋卿好记得我中午冲出去时情绪不太稳定,加之她赶到现场,竟发现无忌也立在人群中,神色凄哀……

    “你伤心个鬼啊!”事后,她吼无忌。

    无忌委屈极了,“人家刚凭本事进了洋务堂就遭此横祸,死状又那么惨,我还不能感慨一下??”

    “你感慨个鬼啊!”

    “我!”

    人群外围,我一颗心倏地轻了。

    回到洋务堂,经过宋卿好寝炉时我只字不提那茬,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卿好大概也反省了自己正午的话太重,竟然开门向我低头说:“抱歉。”尽管那两个字看起来单薄。

    我不太自然地咬唇,小声回一句,“我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道歉?我不接受。”

    眼见抬杠声又起,宋卿好掌着门闭了闭眼。

    “不是不愿接受,是没脸。因为你说得对,错的是我。但我不打算改,也改不了。扶苏,可能我的行为在你眼里是逞复仇之快,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做的选择不仅为了报仇,更是为了保命,你信吗?”

    我正身,听她抽丝剥茧。

    “皇宫内,我与二皇子五皇子有过节。皇宫外,又因这张脸树敌无数。若非看在三殿下的面子上,你真以为我能安稳活到今天?上次应文将我逼到跳河你也看见了,哪怕我侥幸逃脱,也会有下次,下下次。于是只能三殿下这张虎皮做大旗。其实有的选,我比谁都不愿轻贱自己。但命运将我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注定我将纵身跳入泥坑,何不选择相对干净一点的坑跳?”

    “至少三殿下做的荒唐事,比起其他纨绔子弟来,尚在我能忍受的范围。”

    在宋卿好未分析前我没想那么多,听她陈出利害,我才发现自己看事情真的过于简单。

    抿唇半晌,“那你好自为之吧。”

    我移身要走,感觉身后的目光还追着我,越来越复杂。

    片刻,我又悠悠倒回,神情别扭。

    “不过他要是欺负你的话,告诉我。”

    那日后,宋卿好没在洋务堂留多久,便被三哥的亲卫队接到了王府,当然还有我。

    他说姑娘家成日混在男人堆里始终不是个事儿,也不知说宋卿好还是说我。

    反正,我渐渐学会适应那二人的关系,偶尔还会生出几丝羡慕。

    国士佳人,珠联璧合,光站在一起就是幅好风光。

    王府大门有五间,正殿七间,寝宫两重,各五间。梁栋、斗拱、檐角皆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

    初进府那日,宋卿好动手将自己寝宫大门的兽面锡环给拆了,说看着吓人。

    无忌翻个白眼,还耿耿于怀那日宋卿好吐槽他,“真是穷命,欣赏不来。”

    宋卿好却落落大方地,“你主子更穷,竟欣赏我。”

    “……”

    这女子句句跟刀锋似地,无忌心头呕血,却不得不陪她一整日,将原本富丽堂皇的偏殿改为极素雅的小筑。我看了她改造完毕的寝殿,喜欢得很,又吩咐无忌照着她购置的物件又买了一遍……

    三哥还是鲜少有时间在府上,父皇为了恶匪的事焦头烂额,听说这日将会决策究竟谁去剿匪。

    我左猜右猜,竟没猜到他派出去的是五哥。

    说来也是应文强出头,被二哥激了一句弱不经风就跳脚,主动向父皇请命:“儿臣愿替父皇分忧,保国安邦。”

    没见身后的二哥唇角一勾,算着了他的道。

    应文爱热闹众所周知,狐朋狗友数不胜数,宫里几个皇子与他关系也是不错,但他特别愿意听三哥的。

    这次南下剿匪估计十天半月回不来,他可找到旗帜大醉一场了,却没想到三哥把宋卿好也带去了。

    一般来讲,三哥还是比较有原则的,私底聚会从不带女人,这次竟破例。

    应文原高高兴兴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见宋卿好跟着那道青衣进来,脸色一下就绿了,重重地将酒杯往织锦桌上一放,“哼,贼女。”

    宋卿好听了就跟没听见似地,做足表面功夫,向在场人行礼,反倒是三哥瞧了应文一眼,神色不辨:“我当你喝醉了说胡话,别讲第二次。”

    嘤。

    应文捧着受伤的心脏,郁结至极。

    我大致了解三哥带宋卿好去见他们的真实用意,就是要他们别再伺机找她麻烦,免得翻脸时对方难堪。

    在场的除了应文还有当朝几个重臣的公子,纷纷起身向三哥行礼,坐下后谈笑间又跟普通挚友没区别,还一笑泯恩仇地敬了宋卿好半杯酒,玩得特别开。

    中途无忌来报,说某位颇有名气的商人知道三哥在此,望他抽空去见一面。三哥领了情,递给宋卿好一个眼色,意在要她自己搞定现场。

    宋卿好兴趣缺缺,那几个好色之徒的眼珠子都快黏她脸上了,根本不需要再出什么昏招。

    倒是应文比较难对付,毕竟身份在那摆着。

    抱着能避则避的态度,宋卿好再接杯酒,借机起身说去官房。绕了一圈回来,被久候在阁楼小院的重臣公子之一逮个正着。

    他举止轻佻欺身向前,“宋小主,我时常在这一带游荡。”

    宋卿好连眼皮都纹丝不动,“公子告诉民女这个作甚?”

    那人大笑,“意在提示宋小姐,若有日三殿下腻了,你不妨来找我。我这根枝头虽没殿下那般贵气,但也差不了太多。而且,不介意二手货。”

    没料宋卿好离得更近,比那人更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吐气如兰:“就算以后我成为二手货。你那间小庙,也容不下我这尊佛。”

    语毕,翩然离去,裙裾留香,气得那人咬牙切齿。

    应文从旁窜出来,摸摸下巴啧啧道:“段位够高的啊。没跟三哥多久呢,脾气倒给她惯大发了。”

    未发现拐角处还有一人。

    应逍在宋卿好的身影飘进小院时就到了,自然也目睹了那风流公子的作为。他没打算出面,是因往后比这还难应付的场合多得很,她必须习惯。再者,都是些嘴上耍混的三流角色,不敢真对她做什么。

    不过,

    他眼眸暗了暗。

    刚抛头露面就惹得那些凡夫俗子蠢蠢欲动。看来,还是尽早拆吃入腹为妙。

    是夜,宋卿好先一步回到王府小筑。

    那副关于战争的西洋画进入最后交货阶段,她还有寥寥几笔没完成,给三哥耳语了几句,被无忌送回去。

    应逍直到三更才被放行,进府时见小筑还点着几盏灯,脑子念头只滑过一秒,脚下步子生生转了方向。

    盛夏夜,即便放了退热的冰也闷闷地,宋卿好将门支开一个缝透风。

    有人就着支开的缝推门而入,宋卿好正背对他点沉香。动静不大,没将点香的少女惊扰。

    沉香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沾上水,有部分潮湿了。她垂着眼睛找来剪子,利落剪去湿掉的那头,认真做事的时候,眸子清亮清凉地。

    应逍最后被应文那几杯酒灌得有些急,喉间一直隐隐不舒服,忽闻那阵熟悉香味,整个人都舒畅了。

    那头,盒子里有残留的灰,宋卿好微俯身吹,纤细的腰身恰好弯出弧度,被一双大掌背贴着背揽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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