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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二百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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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字不易, 谢谢大家的支持!  樱桃成熟时节,恰逢朝廷放榜。新科进士往往会相约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赏宴饮、打波罗球、吃樱桃宴, 以庆祝及第, 顺便结交新友。

    长安城的贵族少女们不甘寂寞, 也在曲江芙蓉园举办樱桃宴。新科进士们打马闲游、吟诗诵句,少女们既不作诗,也不写赋, 她们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开春的一项古老习俗,田野山地间的花花草草都能用来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赵观音这样的天之骄女, 当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们斗的,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什么贵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贵为唯一的嫡出公主, 按理没人争得过她。偏偏赵观音的出身也不简单, 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嫡女, 李治的表妹, 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

    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连带着李令月和赵观音也互看不顺眼。加上赵观音以表姑之身,爱慕表兄李治的儿子六王李贤, 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对赵观音的厌恶,裴英娘有些诧异。

    李令月性情单纯,天真烂漫, 脾气来得快, 去得也快, 和谁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连和武皇后争锋相对的魏国夫人贺兰氏都发自真心喜爱她。

    赵观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于交恶于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银匙,“阿姊,我知道一样稀奇的宝贝,保管能胜过赵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没把裴英娘说的话当回事。

    裴英娘绕过书案,爬到李令月身边,摇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只要你借几个工巧奴给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样稀罕的宝贝来!”

    李令月难得被人歪缠撒娇,心里顿时软绵绵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头我让昭善领你去内侍省,让她给你挑几个工巧奴使唤。”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樱桃宴,赢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上官女史低头走进内殿。

    行礼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等她走到书案前,不得不抬头时,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肿起来的脸,原本是一张清秀面孔,现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开口询问,昭善小声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触怒天后,原本应该关进女牢的,天后格外开恩,只命人略示惩戒,仍然让她担任女史之职。”

    李令月觉得上官女史很可怜,“她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不换个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坚持要来的。”

    李令月叹息一声,摇摇头。

    上官璎珞察觉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惜,冷笑一声,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仪的女儿,绝不会向武皇后低头。

    她努力忽视脸上的疼痛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怒视裴英娘。

    狐假虎威、认贼作母的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得意洋洋,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没有看到耀武扬威和幸灾乐祸,永安公主低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摊开的雪白卷纸上写着什么,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

    上官璎珞眼光暗沉,手指紧紧掐着书轴,感觉脸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学后,李令月拉着裴英娘回自己的寝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内苑的园子里招待群臣,咱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裴英娘让李令月牵着走,“王兄们也在西内苑吗?”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还未娶亲,不用上朝站班,没去宴会。”

    午时姐妹俩自己吃饭,菜色简单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饧麦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饭,食案上三菜一汤:醋芹、蒸羊头、烧竹鸡、兔肉羹。另有四只摩羯纹高足盘,分别盛着蒜泥、豆酱、茱萸、黑椒豆豉几样调味料。

    唐朝的烹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腊腌几种,别说八大菜系了,连最基本的炒菜都还没出现。

    首先,没有合适的灶台、铁锅、铲勺,市井里坊间的炉灶只适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这时候荤油有动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带有异味,会破坏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适合炒菜。

    再次,油脂还属于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们家能够随意取用。像寒具、煎饼、油饼骨头之类需要油炸的点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别提把油脂拿来炒菜了。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两碗稻米饭。

    李令月吃得两颊鼓鼓的,推开食案,靠在锦缎隐囊上,让昭善给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胃口特别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显也是这样。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无辜: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个饭而已呀!

    宫女撤走两人的食案,送来两盘鲜浓的酪樱桃,水灵灵的早熟樱桃点缀在雪白松软的乳酪里,鲜艳诱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强撑着坐起来,挥舞着寿桃纹银匙:“我还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让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樱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初春的第一批樱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没捞着,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这个送给李旦,应该比上次回赠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从内殿走出来。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认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还没呢,七王和八王宴请诸位郎君,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河东葡萄酒,才刚开宴。”

    忍冬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李旦宴客,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冯德。

    今天李显和李旦宴请诸位王孙公子,冯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随时能冒出一缕青烟。原本打算躲在夹墙底下偷个懒,可巧看到忍冬,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么差遣?”

    冯德算是瞧出来了,八王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颇合得来。别殿的宫女杂役可以随意打发,永安公主身边的使女不行!

    忍冬举起漆盘,“公主命我给八王送樱桃。”

    冯德接过漆盘,笑眯眯道:“难为公主想着我们大王,我替你送进去吧。”

    忍冬正为难着呢,闻言松口气。

    冯德托着漆盘踏进内堂。

    院子里设有火堆烤架,两个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宫人在台阶下宰杀一只羊羔,用珍贵的西域香料腌制过后,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随着油滋滋的煎烤声散发出来,满院浓香。

    十几个锦衣华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卧,意态闲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显举着酒杯,穿插其间,和众人高谈阔论,大声品评乐伎们吹奏的乐曲。

    李旦独坐一张坐榻,食案上摆了几盘盛果子、点心的高足盘,一只镶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只兽首形玛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饮,身旁没有宫人服侍。

    冯德垂首弯腰,把漆盘送到李旦面前。

    李旦擎着玛瑙杯,扫一眼漆盘,“哪里来的?”

    冯德道:“永安公主送来的。”

    李旦没说话。

    “哟!哪里来的新鲜樱桃?”

    李显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一矮身,挤到李旦身边坐下,伸手去够漆盘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这个呢!”

    手刚伸出去,一只袖子扫过来,把琉璃碗移开了。

    李显瞪大眼睛。

    李旦护着琉璃碗,面无表情道:“羊肉,还是樱桃,只能选一样。”

    李显眨眨眼睛,伸开双臂,搂住李旦,亲亲热热道:“好阿弟,亲阿弟,你不会连一碗樱桃都舍不得给我吃吧?”

    李旦不动声色:“你选樱桃?”

    李显眼巴巴盯着琉璃碗,神色挣扎。

    李旦吩咐冯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腌肘子撤走。”

    冯德应喏,扬声叫宫人进殿。

    李显惊呼一声,扑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让宫人靠近,“算了,樱桃让给你吃罢!”

    冯德想笑又不敢笑,背过身,唤宫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樱桃,当然得配上酪浆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樱桃,坐在廊下消食,让昭善取来她的钿螺紫檀镶嵌宝石曲项琵琶,戴上护甲,五指轻轻拨弄,乐声铮铮,清脆悦耳。

    裴英娘斜倚凭几,默默聆听李令月弹奏的琵琶曲。

    忍冬从外面走进来。

    裴英娘随口问她:“八王在做什么?”

    忍冬如实回了。

    一声突兀闷响,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请了哪些人?”

    忍冬回想了一下,“几位千牛备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随手把价值千金的钿螺琵琶撂在左手边的花几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来,咱们去八王院!”

    武皇后含笑望着她。

    裴英娘左顾右盼,身旁没有婢女服侍,只得自己走到武皇后跟前,捡起手巾。里面的巨胜奴已经摔碎了,她没嫌弃,仍旧包好,往袖子里一揣。

    几个梳垂练髻、穿半臂襦裙的宫人走到武皇后身侧,“天后,逮住裴拾遗了。”

    天后?!

    裴英娘张大嘴巴,傻眼了。

    至于那句“逮住裴拾遗了”,她压根没注意。

    武皇后嗯了一声,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脸擦干净。”

    几张湿帕子立即盖在裴英娘脸上,动作轻柔,但不容她拒绝。

    少女姣好的五官渐渐显露在众人面前,眉清目秀,圆脸长睫,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胆小,武皇后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个,她能不怕吗!

    她在威仪的武皇后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武皇后随便伸一根指头,就能把她当场按死。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宫人匆匆走来,躬身道:“天后,裴拾遗拦下六王,说动六王为他求情。”

    武皇后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裴拾遗和李贤的举动:“今天本是为裴小儿而来,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个圆脸宫人抱起来,带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声,乖乖任宫人们摆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头戴紫金冠,穿绯红色圆领博山锦袍的少年走到两轮车前,撩起车帘,瞪一眼裴英娘,嫌弃道:“带上这个小脏鬼做什么?把她扔出去!”

    宫人们躬身道:“大王,这是天后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声。

    宫人接着道:“大王,已经为您备好骏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驾,难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迈的阳刚气质,文官也必须会一身娴熟的骑射本领,否则会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骑马,只有身体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车。

    这锦袍少年正当青春年少,怎么不和其他长安富贵公子一样去追求时髦,反而学妇人乘车?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啧啧,圆脸,双下巴,壮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锦袍撑出一个圆滚滚的山包形状,都这么“富态”了,还不肯锻炼,简直有愧大唐男儿的勇武名声。

    锦袍少年还在发脾气,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两轮车,“我不管,让这个小脏鬼去骑马好了!”

    能被宫人称为大王的,只可能是有封号的皇子。

    武皇后的儿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说了,其他三个儿子已经全部封王,李贤在正堂为裴拾遗申辩,眼前这一位,看年纪,应该是七王李显。

    李显可是个当过两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后退一步,不管李显最后的下场有多悲惨,也是个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宫人面露难色,天后的嘱咐,她们不敢不听啊!

    李显一巴掌拍在车辕上,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车!谁敢拦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

    雪势陡然变大,宫人连忙撑起罗伞,为李显挡雪。

    裴英娘衣着单薄,只能拥紧双臂,在雪中瑟瑟发抖。

    李显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堂堂英王,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时,一句淡淡的劝阻声穿过茫茫风雪,送到众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击,贵气天成:“王兄,莫胡闹。”

    听到弟弟的声音,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垮下来。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一人一骑慢慢驰到裴府门前。

    马上的少年锦衣玉带,轻袍皂靴,雪花纷纷扬扬撒在他肩头,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气度。

    少年从雪中行来,衣袍飞扬,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来越清晰。

    他头顶软幞,穿藕丝色联珠团窠狩猎纹蜀锦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锦缎皂靴,跃下马背,示意宫人把李显的马牵过来。

    李显垂头丧气,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二轮马车,老老实实走向一匹黑鬃骏马。

    宫人们在一旁窃笑:“还是八王有办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来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轮。

    殷王李旭轮,即日后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儿子。

    他一生历经无数政治风云变幻,平安度过十几次宫廷政变,两次登基,两让天下,游走于李唐皇室、遗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间,屡遭猜忌,也屡遭拉拢,始终能保持清醒谨慎,明理识趣,善于隐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涡中明哲保身,安然无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儿子,个个命途多舛,长子李弘死因成谜,次子李贤被逼自尽,三子李显死于妻女之手,唯有年纪最小的李旦得以独善其身。

    史书上说李旦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王子贤聪明机智,可惜福薄寿短,是短命之相,王子显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着手执长鞭、面无表情的李旦,眼皮轻轻抽搐。

    他长身玉立,神情淡然,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飞扬,优雅飘逸。

    眉目分明,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眼眸,像掺了寒夜里闪烁的星辰,眼风微微往四下里一扫,台阶前的宫人、甲士、护卫们立刻噤声,不敢妄动。

    一个字没说,已经让府门前的一众婢女宫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个长安繁华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五陵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萧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傲慢。

    李旦确实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说好的性情温文,谦恭儒雅呢?

    为什么他身为弟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哥哥李显吓得狼狈服软?

    这还是史书上那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屡次在波云诡谲的宫廷政变中化险为夷的李旦吗?

    分明是个古板严肃、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啊!

    小老头李旦扫一眼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英娘,俊秀脸上平静无波。

    他们三兄弟随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温暖干燥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在长安监理朝政,双方相安无事。

    前不久,天性软弱的李治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和武皇后爆发一场争吵,执意要回长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动示弱,带着兄弟三人返回长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颠簸的缘故,李治一住进太极宫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带着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出宫,轻车简行,微服去义宁坊拜访一位婆罗门名医,请他入宫为李治看诊。

    从名医家出来,武皇后接到一份密报,二话不说,让领路的金吾卫改道金城坊。

    李贤对李显和李旦说,武皇后想杀了裴拾遗,因为裴拾遗上书弹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兴。

    李旦望着漫天的飞雪,眉头紧皱:裴拾遗是隶属门下省的左拾遗,是太子李弘最忠实的拥趸之一,母亲想诛杀裴拾遗,真的是因为裴拾遗弹劾武氏兄弟了吗?

    据他所知,母亲幼年丧父,母女几人孤苦无依,饱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欺凌,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母亲掌握实权后,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封赏家人,而是果断把欺侮过她的亲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吓死,如今在长安蹦跶得最欢的,是母亲的两个从兄弟。

    母亲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会为两个曾对她无礼的从兄弟动怒?

    宫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轮车,车帘垂下,挡住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贤先后从裴府出来,裴拾遗、张氏领着婢女仆从跪在门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铁青的脸色和张氏眼角的泪花。

    她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呢,还是不小心跳进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够和李旦一样聪明就好了,他数次被卷入朝堂纷争,总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单单是运气好。

    想到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鬃马上。

    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轻皱,表情冷而硬,像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点都看不出恭谨柔和来。

    日后谦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现在只是一个略显青涩、直来直去的少年郎。

    也许他留在史书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保方式,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本该如此傲慢尊贵。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宫,她也会不知不觉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纷争当中。

    或许,只有向李旦靠拢,学会他的审时度势,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看,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头。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着一脸笑,坐在二轮车中仰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弯月眉,束发的石榴红丝绦垂在耳边,衬得肌肤如凝脂一般,雪白娇嫩。

    让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宫宴上刚吃过的一道玉露团,又香又甜,玉雪可爱。

    他收回目光,轻拢缰绳,母亲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带进宫去?

    厨娘蔡氏死死抱着裴拾遗的双腿,干扰他挥剑的动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遗一脚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闷哼一声,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没有迟疑,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查看蔡氏的状况,生怕一回头,就被裴拾遗抓住。

    身后传来裴拾遗的咆哮声,他又追上来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愤怒。

    可害怕、委屈、愤怒根本无济于事,裴拾遗不会给她质问的机会。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发髻早就散开,簪环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回廊屋宇越来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动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会跑死。

    绝望之中,前方骤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广袖袍,圆领衫,腰间束玉带,带扣上镶嵌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他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走进内院,眉心紧皱,面容冷峻。

    是个古板严肃,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发抖。

    早上在内殿遇见她时,还是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娇俏小娘子,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可爱。

    现在人抱在他怀里,披头散发,满脸泪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

    可怜又无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想求得他的保护,所以不敢和他分开。

    她才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和妹妹令月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不知忧愁滋味,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着早点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畏惧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像只被人泼了一身冰水的小猫咪。

    虚弱瘦小,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二轮车空间狭小,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他叹口气,抱着抖如筛糠的裴英娘,矮身坐进二轮车中。

    路过西市的时候,杨知恩大着胆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买物件?”

    李旦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裴英娘,摇摇头,“直接回宫,你带上鱼符先行,让尚药局的人预备看诊。”

    进宫的时候照例要盘查检视,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军护卫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宫苑,司医已经在内殿等候。

    司医写好方子,交待宫女:“贵主受了惊吓,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只需服两剂药。这两天可以多吃点温补的汤羹。”

    汤药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过药,很快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紧紧抓着李旦的玉佩流苏。

    宫女想掰开她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只抽出一条金丝长须。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着。

    宫女绞了干净帕子给裴英娘擦脸。

    她双眼紧闭,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双腿在被褥里踢来踢去,仿佛在痛苦挣扎。

    宫女手忙脚乱,一个跪在床头,搂着裴英娘轻声安慰,一个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脚。

    李旦皱眉,挥退宫女,把纤长干燥的手指盖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轻轻按压紧蹙的眉心,神情专注,动作温柔。

    睡梦中的裴英娘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侧间,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汇报裴拾遗想斩杀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听完羊仙姿的讲述,失笑道:“裴拾遗竟然如此糊涂?”

    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预备拿他开刀,震慑东宫。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遗冒犯公主,按例应当鞭打五十。”

    武皇后摇摇手,“不必,区区一个酸腐文人,随他去吧。”

    以裴拾遗的性子,迟早祸及自身和身边的人。

    太子年纪渐长,偏听偏信,被一帮各怀心思的属臣挑唆着和她这个母亲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让下去,也该让太子吃点苦头了。

    裴英娘没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驾蓬莱宫,三位亲王和太平公主随行,她是李治认下的养女,当然也得跟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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